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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苍山的阴影里走
 

  大理的黄昏最当珍惜。苍山投下影子来,延绵、深厚,在苍山的阴影里走,十九座山峰连脊而立,高耸入云,第四纪冰川遗落下山顶的积雪,磨蚀着崖壁上白、灰、墨绿色印迹。现在,雪被斜阳染成绛紫色。

  苍山到洱海的缓坡地带,白族人围着海子造村庄,有100多个,本地的老人却爱说:“洱海周围有360多个村子,因为一年有365天,天地是相互对应的。”就是这样一群人,爱好数字般精准、完整的天和地。白族人自称为“国米若”(汉字记白音),意为“水边的人”,住在洱海西岸的叫“西果子”,意为“西洱海之子”,住在东岸的叫“独果子”,意为“东洱海之子”。屋舍人家,散落在山中平地,平阳轩敞,山水合抱。

  山东边的洱海,黄昏里波澜不惊。遇见做湖泊保护的旅客说,洱海能见度难得的高,白族人的吃食中有一道“海菜”,只能从水质极清冽的湖中取得,便可以说明。钢蓝色湖面上,白帆点点,渔民的小船拢了岸,将够日常吃食的鱼和船舷上排列的鱼鹰都倦了,不再飞跳。肤色黝黑的白族男人收拾鱼篓上岸,这时候,苍山投下了巨大阴影,把白日里忙碌的生计收起,不言不语,要叫你相信“幸福”是一门时间的艺术,日复一日,凭空虚度又何妨?

  十九座山峰,每两座之间藏了一条溪,有河流的地方的男孩一定都有溯流而上、寻找源头的童年记忆。源头,“斜阳峰”、“应乐峰”,山中,“桃溪”、“清碧溪”,好名字溢出今人想象力的边界,比得过小说《天龙八部》里的修辞。河道都有了年龄,苍老得很放肆,爱怎么老怎么老。

  大清早,一定要赶早,走走古城的青石板路,游人还没有成群结队赶来,整条街都是你的,任由你走走停停,偶尔错身,一两个阿婆挑着新掐的菜赶集去,苦菜、慈菇、豌豆尖皆顶着露水,菜篮里不忘记搁一束素馨、茉莉、月季和莲蓬,四时有花,月月不同。花也不必经心围园子专门栽,只是耕地、撒种、除草过程中,心闲时种一株一蓬,任其风里雨里自在生长,越过田垅、石头墙、青白照壁,探出头来在四季不同的日影里。

  整个上午,随着太阳挪窝,无缘无故耗了天时。古城水边沿街是咖啡座,有大明星来,统统还回平常人面目,本地人好像并不在意追逐水边外峰尖浪头事,有年8月,亲见过王菲、王力宏同一刻走过同一条街,各个是陌路,身旁老人闲看天的看天,弹三弦唱调子的唱调子。银器店铺近年多了起来,小银匠一见来客,便立刻叮叮当当敲打未成形的银器,仿佛这样才显见得是“原生态”,心机都不遮掩,明明地做样子,明明地买卖、过日子。

  午后,躺在城墙头树荫中,仰面风吹过,想这一阵吹过我的风,说不定也吹过小王子段誉了,“一身之中,凡所思虑运动,无非是天。一身在天里行,如鱼在水里,满肚子里都是水”,就是这样了。

  暮暮朝朝像是被拉长了一样,要找事来做。3点钟上苍山,回回去,前回路都不可再寻,苔藓和枯叶覆盖着山路,飘忽、迷离,不断地迷途,不断离题,周正的路修在云中,唤做“玉带”,长15里,有崖有箐,幽深,树丛斑斓,天光云影,才见半山腰掠过云一朵,很是动人,一个人匆忙与云留影,另一个人匆忙又赶过去,已不是前一处景,变幻不停,恍兮惚兮。冬天,雪覆盖着黑松树,山羊在雪地上走,墨竹雪地岩石。山下是大理国的崇圣寺,塔三座,低眉菩萨、怒目金刚都供奉,而今修得崭新,少了古意。老辈人回忆儿时在塔下玩耍,塔身上长着野果树,风摇晃,果实溅落,拣来吃。这里是佛国,村村有佛龛,老人闲来捻佛珠,机械动作,捻着捻着就是落定尘埃,就是前世今生。大理国历史彪炳史册,王陵却一座亦不再有,民间史家纷纷说,国王心向彼岸世界,未及年老就避位为僧,而僧侣的身后,哪需求墓穴之类物理性的存身处。

  统统是烟火气人间苦苦思虑出的淡然坦然,要把此在彼在解释个透。民间游艺也是为着问生问死,四五月在大理,碰上白族节日“绕三灵”,阿太阿爹阿姊阿哥旷野里唱民歌,白语唱,外人听不懂,据说尽是有情人的曲调。有两年,跟踪拍摄俩老相好对歌的事,第三年上,男的老人去世了,阿婆等了又等,人不见。心善之人近前去,告诉她:你等的人去了。阿婆走到溪水边,扯朵淡紫野花,放水中,漠然转身走了,顺流而下,是心香之祭,我们人谁晓得哪一别是诀别。(第一财经日报)